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第1/2页)
南苑国京城名大梁,陈平安对京师风貌可谓了如指掌,就挑了一个生意兴隆的夜宵馆子,吃烤鱼。
京郊有条青芹河,里边的青鱼极为肥美,烤鱼搭配大梁的莲花白,是一绝,因为价廉物美,达官显贵和贩夫走卒都好这一口,不过陈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这条青鱼,是那种从别地河塘运到青芹河泡几天澡的“过户鱼”,只是也没说什么,瞥了眼如今的年轻掌柜,相貌跟当年掌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纪大了,就把馆子和手艺都传给了儿子,烤鱼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样的,唯独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当然也有可能馆子是小本经营,如今的青芹河鱼,已经是一道专属大梁城有钱人的河鲜美食了,那么如今路边这间小馆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计。
先前是陈平安带路找到的小馆子,一张靠墙的空桌子,两条长凳,刘羡阳先落座霸占了一条,坐在长凳中央,伸手拍桌,问有无酒水。
顾璨当时就站在桌边,陈平安示意他坐里边,顾璨坐下后,伸手将长凳靠近陈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陈平安挪步,准备落座的时候,顾璨再将长凳放正。
以前坐在乡野田垄上,孩子的脑袋约莫与少年的肩头齐平,如今却是并肩而坐了。
陈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酿的莲花白还是原来滋味,问道:“顾璨,白帝城那边有没有收藏有望气一脉的灵书秘籍?”
顾璨说道:“有,而且数量很多,师父对望气一脉延伸出来的一系列旁门术法道脉,显然早就极为上心。从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来的道书,白帝城设有专门的刻书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录、版本书籍,分出断代、通史和方志三大类别,书籍数量众多,堪比一个小国的秘书省藏书数量了。韩俏色、柳赤诚这样的祖师堂成员都有一份,方便他们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来挑选相关道书,我刚进入白帝城那会儿,虽然是城主亲传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规矩,不是上五境就没办法进入祖师堂,我当时就跟韩俏色讨要了一串钥匙,方便去她书楼那边随时看书,曾经仔细翻过目录,私底下做过些不合规矩的摘抄,记得专门讲解各国钦天监历史渊源和望气术修行路数的书籍,就有两千三百多本。”
陈平安感叹道:“云海之上,又有书海。”
谁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但其实关于白帝城的内幕,祖师堂成员具体有哪些,内部机构是如何设置的,道脉之间的关系,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说及那彩云缭绕的一片孤城,山上练气士总是点到即止,除了一杆大纛写奉饶天下先,三千年来屹立不倒,这就意味着始终无人能够在棋盘上赢过郑居中。不是好奇韩俏色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如今是否学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阁又添砖加瓦了,外出游历又与哪位山巅修士不对路了,惹了祸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过就换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与人自报名号。不然就是讨论作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剑仙傅噤,腰悬一枚道祖手植葫芦藤结成的养剑葫,此人的剑术,多久能够达到剑术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个左右。
刘羡阳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嚼着,笑道:“答非所问,你们是不是跑题了。”
今夜闲聊,三人都是用家乡方言。
明知道顾璨是想要借机与陈平安多聊几句白帝城的风土人情,刘羡阳偏要拆台。按照当年小鼻涕虫的说法,刘羡阳这个人就是嘴贱,让他说不沾荤、不带点屎尿屁的正经话,刘羡阳就不会聊天。
顾璨说道:“我跻身玉璞境之后,有资格拥有一座书楼,花了点功夫,校检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撇开各种数目繁多的版本,再刨开那些方志类的介绍文字,单取一本阐述望气术脉络学问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间重复内容不超过两成,这样的道书,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刘羡阳啧啧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顾璨,你现在很有精通训诂的朴学宗师风范啊,要我看,你来当个专门讲习小学的书院君子,绰绰有余。听说你有个绰号,狂徒?读书人狂一点好,以前在醇儒陈氏书院里边,有个讲习先生,专门注解陆掌教的内外篇,第一次给我们授业,老夫子就说天底下只有一个半的人,真正了解内外篇的精髓所在。”
陈平安没好气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顾璨聊正事。”
刘羡阳笑眯眯道:“你们俩要是能猜出这一个半是谁,我就乖乖闭嘴。”
顾璨说道:“一个是陆沉自己,半个是那老夫子?”
陈平安摇摇头。
顾璨瞬间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写内外篇的陆沉自己都才算半个,开课讲学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个”。
刘羡阳哈哈笑道:“顾璨,我早就说了,要是比脑子灵光的程度,咱们俩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这个闷葫芦。”
顾璨说道:“你当年哪次这么说,我反驳了?我跟你吵的内容,只是我们两个谁更灵光。”
“你们继续聊,我识趣喝酒吃肉,不碍你们俩的眼就是了。”
刘羡阳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荡漾起涟漪,下筷夹起一块烤鱼肉,“此时此景,不得吟诗一首?谁来?”
顾璨翻了个白眼,刘羡阳你大爷的。
陈平安笑道:“昏昏思故乡,青鱼上箸时。小碗莲花白,醺醺驱万愁。”
刘羡阳咦了一声,“从哪里抄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诗名《月夜剑过大梁城携友吃鱼饮酒即兴而作》。”
刘羡阳问道:“真是你胡诌的?借我一用?”
陈平安笑道:“凭君自取。”
顾璨说道:“这六十几本书,我已经带在身上了,这次赶来福地这边,就是想要送给你们落魄山,算是补上建立宗门的贺礼。”
刘羡阳问道:“落魄山不还有下宗,你就不一并补上?”
顾璨斜眼道:“关你屁事,你补了?你刘羡阳要是给落魄山送过贺礼,一颗铜钱都算,我就敢马上起身,去馆子门口的巷子里脱裤子当街拉屎,而且每路过一人,我就自报名号一次。”
刘羡阳揉着下巴。
他们家乡那边有个说法,叫“有顾心”,与外界书面语所谓的踌躇不前,很不一样,说一个人很顾着亲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当老人说谁有顾心,是个货真价实的褒义词。在这一点,从小就心大到没边的刘羡阳,确实远远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虫。要论乡土情结,少年时就想要去外边和远方的刘羡阳,就更比不了恋家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和朱敛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顾璨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这才轻轻点头:“一些个想法,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朱先生是顺水推舟。”
原来当年顾璨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返乡,在顾璨离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敛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龙州的州城顾家,将一只炭笼物归原主。朱敛将那只炭笼交给顾璨后,笑着说了一句聪明人之间都能听懂的话,大致意思是他朱敛其实很乐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边,家中琐碎事务多,就耽搁了。
顾璨闻弦知雅意,在朱敛离开州城返山,顾璨动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与朱敛有了一种极为隐蔽的书信往来,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简陋剑房,就一直是朱敛亲手管着的。朱敛也是凭借密信内容,才知道原来顾璨除了书简湖,甚至早就开始往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那边偷偷掺沙子了,因为当年顾璨手头筹码有限,加上做事比较谨慎,安插的那些间谍棋子,暂时都无法真正接触到两个势力的机密内幕,等到顾璨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亲传弟子,有此身份,接下来顾璨对那两个势力的渗透,很快就跨上了一个大台阶,效果显著,比如其中一颗被顾璨招徕的棋子,是一头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顾璨送给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数件足够支撑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灵器,她后来就与掌管正阳山谍报的水龙峰某位年轻剑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娇在一处正阳山藩属门派里边,类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顾璨与她约定了一桩一锤子买卖,并且约定至少不用她卖命,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这辈子兴许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实顾璨当时承诺她按约行事不会丢掉性命的时候,她是将信将疑的,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就笑着与她说了两句话。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我送给出手的东西,按照以前书简湖的行情,都可以买你两条命了。
既然价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层窗户纸,闹个你我双方都难堪,姑娘你连自欺欺人都不会么。
又例如还有一颗在清风城落地生根、再开枝散叶的棋子,就是昔年书简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为王的山泽野修,是个金丹地仙,当年与那个将顾璨带在身边一起游历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双方有过一场冲突,差点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顾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给此人送去一份报酬,是顾璨从师姑韩俏色那边,帮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筛选出来两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书,准确说来,是一部于地仙当下修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的珍贵道书,因为顾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对方做了一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赌注”,另外一部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书记载的道法,才被顾璨视为自动履行赌约,等到那位金丹瓶颈地仙将来跻身了元婴境,那么一条命,就是他顾璨的了。
好处早就给了,且都是无需立誓、也无白纸黑字的君之约定,那么如果你们这都不守约定,觉得我顾璨好说话,那就拭目以待。
后来朱敛下山一趟,化名“颜放”,在清风城内开了间脂粉铺子,就曾与两位顾璨的谍子接上头。
帮助朱敛成功偷窃狐国一事,占了不少先手优势。
陈平安看着欲言又止的顾璨,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当家三年狗都嫌,管东管西不讨喜。我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敛的眉来眼去,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顾璨没解释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闷了一口酒。
陈平安说道:“等我这个甩手掌柜返回家乡,才发现福地竟然已经同时提升两个品秩,后来就想到了一场观道机缘,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瞧见这方天地间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剑修的演道过程,用上了类似‘天眼通’的手段。”
刘羡阳和顾璨几乎笑问一句,“结果?”“但是?”
陈平安笑道:“结果就有了个但是,但是被外人观道一场,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我去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一言难尽。”
刘羡阳哈哈大笑,“果然还是老样子。”
顾璨在桌底下踹了刘羡阳小腿一脚,吃疼的刘羡阳瞪眼道:“悠着点,可别踹中大爷的裤裆,马上就是要摆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让你们嫂子守活寡啊。”
顾璨说道:“那就少说几句风凉话。”
刘羡阳怒道:“怎么就是风凉话了,咱们仨,哪个是含着金汤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出生的崽儿,说话不中听,那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们认识的时候,一身绝学,讨生活的十八般武艺,哪一样不是大爷我开窍早,脑子灵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旁人那边一看就会的自家本事。”
陈平安只得拉架打圆场,习惯就好。
顾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个。”
刘羡阳伸手按住酒碗,还不乐意了,“走什么走,你刚才犹豫了,心这么不诚,我伤透了心。”
顾璨开始破口大骂,都是小镇家乡某座无形“祖师堂”的绝学,骂街都不带重样的,祖宗十八代,谁都别想跑。
陈平安也不劝阻,笑着看热闹。刘羡阳想要还嘴,哪里是顾璨的对手,毕竟曾经小镇街坊年轻人和孩子里边,公认泥瓶巷那个寡妇家的小鼻涕虫“天资”最好,吵架最凶,年纪最小,骂街却常有新鲜花样,以至于连杏花巷的马婆婆都吃过亏,一大早门口那边经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门和院墙外边全是恶心人的泛黄鼻涕,老妇人也想将那个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个现行,但是次次故意关了灯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过那个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来老妇人实在是折腾不过那个擅长谋而后动的小鼻涕虫,某次去铁锁井汲水的时候,拗着性子与那个狐媚子寡妇难得说几句好话,寡妇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过年似的,她就说了这茬,家里的小鼻涕虫只是默默听着,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妇人对此无可奈何,都不敢公开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骂一句寡妇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辈子造孽啊,等着吧,迟早人不收天收……
一场骂架,胜负悬殊,结果到最后刘羡阳还是满脸郁闷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讨顿骂,早干嘛去了。
刘羡阳突然说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就这么不念着自家兄弟?咱俩都是剑修吧,碰运气这种事,你不擅长我擅长吧?”
顾璨差点就要开骂,只是忍住了。龙泉剑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新任宗主。
陈平安说道:“早就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愿意,你刘宗主肯,但是龙泉剑宗那边呢?对方愿意欠落魄山这种人情?
一个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别提给你刘大爷当伴郎了。
刘羡阳叹了口气,“这个理由,还是比较正当的,那这件事就算一笔揭过了,以后再说。”
陈平安举起酒碗,“难得聚在一起,我们都喝一个。”
各自饮酒,刘羡阳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讲道理,听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笼,捂热驱寒片刻,就得归还,一下子觉得这个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无。”
顾璨说道:“更像是天寒地冻时节,有人衣衫单薄走在路上,眼见着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编炭笼,就只是他们的道理可以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
陈平安嚼着鱼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为人师,自己先把日子过好。滋味有无,材不材间,总归是各行其是,花结个果。”
刘羡阳惊讶道:“这是什么酒话,才开喝就醉了么。”
顾璨说道:“喝酒靠嘴,你少说几句,喝酒就喝酒,别当一把尿壶。”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满嘴喷粪的小鼻涕虫,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陈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顾璨头上,“吵架吵赢就是输,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动手打人的是陈平安,顾璨看着的却是刘羡阳,刘羡阳差点喝酒喝出辛酸泪来,说道:“哥几个,就都别闲着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确实,谁能想到,曾经在家乡那边抱团取暖的一座小山头,今夜同桌饮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顾璨看了眼刘羡阳,自顾自闷了一碗酒,再给自己倒满一碗,还是一口闷,等到顾璨还想喝第三碗,刘羡阳就有点慌了,这莲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经不起顾璨这么个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陈平安,小鼻涕虫就你能管,让这家伙喝酒别这么豪迈。陈平安却摇摇头,示意别管。刘羡阳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顾璨,再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顾璨是吃错药了?陈平安笑了笑,知道缘由,却没有说什么。
曾经家乡,刘羡阳和顾璨各有各的相依为命,顾璨是被娘亲拉扯大的,刘羡阳却是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爷爷了。
刘羡阳的爷爷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几乎每天都要去那几个酒铺喝几两散酒,站着喝完,扯过闲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钱买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讨酒喝,犯了酒瘾,就跟人厚着脸皮求着给几口酒喝,远近闻名,因此闹出过很多的笑话。就连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听说过刘老酒鬼的事迹,所以刘羡阳就没有上过学,从来不曾念过一天的学塾,很小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时频繁的打架斗殴,几乎都是因为同龄人或是青壮汉子拿他爷爷说事。后来认识了泥瓶巷的陈平安,再认识了陈平安身边的跟屁虫,有次顾璨又被刘羡阳逗得急眼了,就开始数落起刘老酒鬼的丰功伟业……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对小鼻涕虫发火,顾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垄那边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虫,就抽泣着询问,刘羡阳说话那么难听,我就说不得了?陈平安当时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刘羡阳有说过你娘亲一次吗?
孩子沉默下来,只是抽着鼻子,身边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帮孩子擦去眼泪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着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垄上,夕阳里,高大少年竟然没有走远,咧嘴笑着,举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边串着刚刚抓来的溪鱼。
这类事,刘羡阳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从来不记仇的,不过心。
但是从小就记性很好、且从来不肯认错、更不喜欢说对不住的顾璨,肯定还记得。
此刻酒桌上刘羡阳又开始吹嘘,“凭咱们几个的资质,我当然排第一,顾璨第二,陈平安你就垫底好了,我们别说再过一千年,只要再给我们三五百年的修道岁月,那还了得?!别说我们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练气士,听到和见到我们仨,当然主要是我刘羡阳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还敢不敢招惹我们中的一个,说到这里,就又主要就是顾璨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可以开骂了,我肯定不拦着。”
顾璨笑了笑,“难得说几句实在话。”
各自举起酒碗,轻轻磕碰两下。
曾几何时,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半人半鬼,能不能活着返乡都是两说。
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归乡,书剑两无成,籍籍无名,因为刚好过了四十岁,当年连宝瓶洲的年轻十人都没登榜。
顾璨进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无音信。
“我刘羡阳的剑术,陈平安的拳法,顾璨……你就有什么道术就学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过酒,咱们继续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时候跟谁打架都不怂!问拳问剑或问道,好像都是太单调,既然如此,要问就一起问了!”
这类有关未来是如何、将来会怎样的“大言”,昔年顾璨年纪太小想不到,陈平安不习惯说,只有刘羡阳,想说,肯说,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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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晋、松籁两国接壤边境处的秋气湖,湖心有岛屿,岛上有一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道观门口悬一副木质楹联,是那内容极长的龙门对,字迹是观主从一幅岁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亲笔摹拓而来,木刻籀文,极有功力,这还是刻工为之,属于第二场失真,若是得见字帖真迹,想必气息更古。
坐井观天小,日月分外明。剑光纵横,目中无人,了却君王事,夜观北斗星,人间几多三不朽。丹扉啄啄来,观中巨木参禅且参天。谁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气高,白骨乱蓬蒿。饮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赠灵书,共读南华篇,唯吾证道得长生。红尘滚滚去,匣内青蛇问真又问玄。我乃陆地神仙!
登岛访客,若是站在道观门口,如果没点古文训诂的本事,瞧见这幅龙门对,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大木观的观主,宫花,道号“青词”,兼任此湖水君,宫花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冠,年约三十,背一把古剑,剑鞘裹缠金丝,鞘内藏有名剑“横秋”。
据说前生曾是一位武学宗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成为英灵,她取回昔年佩剑,仗剑横行天地间,最终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观,自封湖君。但是英灵鬼物成为一方神灵,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场山头的那个“成道日”了,就像练气士跻身仙人境,能够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场“洗心革面”。
登岛的客人,被她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够受邀在落花院内喝茶的,连同观主自己,总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别是湖山派掌门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们各有化名或道号。
高君头戴一顶仿制银色莲花冠的道冠,穿杏黄道袍,脚踩一双符箓缥缈、纹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过门槛的议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脉秘传剑诀,再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宫湖君和诸位道友。”
见到这位在此方天地可谓一枝独秀的仙君,屋内几位,都难免想到当年那个竟能返老还童、御剑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为元婴境,再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功德无量了。
高君对这五尊奉天承运的山君神灵,都不陌生,因为多年之前,相互间就都打过照面了。
秋气湖君,水神娘娘宫花同样身穿道袍,不过外罩一件传说中的兜率法衣,轻若鸿毛,据说真实重量不过半铢,稍稍外泻些许灵气,屋内便是宝光流转,熠熠生辉,故而根本无需灯烛、宝珠照亮。
屋内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气态儒雅,率先开口笑道:“高掌门,时隔多年,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攥着一块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献寿图,最早铭文是“再来花甲”。后来被荣升山君的男子,又补刻了几个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气魄极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条大江横过。
化名郑凤洲。
先前在这座似孤悬云海作岛屿的中岳之巅,终于被御风至此的高君,发现了一处仙人古迹,找到了人间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当时的湖山派掌门,尚未真正理解何为“神”“仙”之别。
双方见面,尽可能多聊了几句,当然高君与他,当时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说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头戴高冠、手捧拂尘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来,这才几年没见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涨,可喜可贺。”
这些个只会窃取天机、疯狂汲取天地灵气的人间练气士,若能占据风水宝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张属于自己位置的蒲团上边,“座位”就位于身为东道主的秋气湖君身边,显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筹的。
这是秋气湖对这位传说中陆地神仙的一种无言礼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与高君开口道贺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号“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时节,山上却是积雪皑皑的北岳地界,遇到了这位倒骑白鹿、手捧拂尘的山中羽客,当时他自称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经得道”的山上练气士,言语口气依旧很大,依旧将她视为下国人,白鹿羽客俨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轻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温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说一别三日如隔三秋,过去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这位湖山派当代掌门,至今尚无婚配,既然如此缘分,那么她的未来道侣,就没谁可以跟自己争抢了。
原来在群峰高耸、气势凛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满身道气的年轻文士,似神若仙,自称宋怀抱,前身是南苑国境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黄两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仙阙,道场名为纷纭境界。一众“天曹”佐官胥吏,跻身仙班的宫女仙官,还有数不胜数的门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炼形而成。
显而易见,西岳是人间第一个有意招兵买马的山头,宋怀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给一网打尽了。
若是只论山头势力的成员多寡,好像其实还是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头筹,一骑绝尘,已经将一众山水同僚远远抛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个神色木讷的“稚童”,名叫怀复。
最为装束古怪,头上簪花,身穿麻衣,脚穿草鞋,好个乱插蓬蒿箭满腰。
高君出去游历一番,如今道行精进不少,才看出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脚,是一位气象醇正的山泽神异出身。
其实高君内心深处,相对最为敬重的屋内客人,还是有意与其他山君拉开距离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终闭目不言的东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当年在那位于东海之滨的巨岳山脚处,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亲眼目睹一条兴风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龙,拖动着长达百丈的庞然身躯,蜿蜒登山,却被一位坐镇山岳的神灵,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鸟篆印文的法印,将其打落回龙潭,口含天宪,降下一道法旨,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
至于在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暂时无名的崇山峻岭与湖泽江河之间,高君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神异古怪,天材地宝,古木仙卉,渐次生发,道气弥漫,聚散不定,机缘四起,山水气运开始流转,人间王朝京城有龙气盘桓,那些风水宝地,逐渐出现了适宜练气士开辟金玉道场、仙府洞天的雏形。
整个崭新人间,显得生机勃勃。
皆是俞祖师所谓“等到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莲藕福地跻身上等福地之后的诸多应运而生、种种大道阴阳孕育、显化而起。
今夜这座落花院,水君宫花是东道主,五位山君贵客,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
高君接过身边女子湖君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了一声谢,双手托杯,开门见山道:“我已经去过天外一趟了,才回来没多久。”
高君才开了个头,宋怀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觉如何,是不是真如书上所说,坐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顺眼大木观门口的那副楹联了,故弄玄虚,大言不惭,一看就是那位贵公子的字迹,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当时宋怀抱站在门口,就忍不住连连翻白眼,差点就要掉头离去。
如果不是想着那位当初一见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乐意走入道观。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边如我这般的练气士,只是被说成是金丹境,刚刚步入地仙的门槛,有很多。”
“少年”怀复神色晦暗,沉声道:“按照敬仰楼的秘密记载,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总有那边的所谓‘谪仙人’,跑来我们这边横行无忌,随心所欲,不是乱国,把天下搅和得鸡犬不宁,就是喜欢在江湖上滥杀无辜。只说最近一次,可以确定谪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宫周肥和鸟瞰峰陆舫在内的一拨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国京城,有些没死,登上城头离开了。相信高掌门的湖山派密库档案,这些关于上界仙班的志怪秘闻,只会记录更多。”
此话一出,一时间主宾无语,屋内皆似坐忘。
郑凤洲终于打破沉默,“请教高掌门,在天外那边,境界最高的练气士,道法是怎么个高法?我们这边有无参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实在太高,根本无法估算。”
在那宝瓶洲北岳的披云山,高君曾经与魏山君有过一个冒昧请求,能否与一位与师尊当年境界相当的元婴境,来一场问道斗法。
但是魏檗当时只是笑着摇头,婉拒了高君,只说府上库藏道书可以多看几本,打打杀杀就不必了。
既然连尚且属于地仙范畴之内的元婴境,高君都没有亲身领教过对方的修为高低、杀力强弱,何谈在元婴之上的那种上五境?!
与此同时,魏檗还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云山与落魄山的情况,高掌门回去后尽量挑选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就尽量不说。
玉牒上人一甩拂尘,换手搭着,重重冷哼一声,“那我可就好奇了,咱们这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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