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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

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 (第1/2页)
  
  “大哥,这事我去处置,偷偷的杀……时局混乱,城内魏文达旧部极多,不能把消息传出去。”十一骑中一人艰难拱手。“不然军心动摇,想做事就难了。”
  
  罗术盯住自己这位兄弟良久,嗤笑一声:“小田,我想出一口恶气就这般难吗?”
  
  这年轻军官僵立当场。
  
  又一人起身,却是剩余十一骑中最年长的一位,其人拱手相对:“大哥,我只说一件事,若是少夫人已经有身孕呢?”
  
  罗术依旧冷笑:“林六,你是不是傻了?我儿去河间数月,哪来的身孕?”
  
  那年长者面露诧异:“大哥,上个月底公子从河间来家住过两日的,你……”
  
  罗术终于迟疑。
  
  老林赶紧来言:“大哥,公子是独子,这种事,便是万一也要忍耐的……”
  
  听到这里,罗术再度发怒看向门外:“你还站着干什么?滚回去将那大脚丫头塞进厢房里锁着,不要断了食水!”
  
  那家人狼狈而走。
  
  家人既走,剩下十一骑与罗术继续商议最终一搏,商议到傍晚,方才散开。
  
  出得门来,十一骑便去全城各处去整饬军马,晚间还免不了去往城墙上去巡视,而到了三更之前,其中四五人则顺理成章的城西南角的角楼上汇集起来。
  
  这几人并不是存心要搞什么阴谋团伙,而是身为十八骑中修为和其他能力都更差点的那一批,平日在军营、城墙、驿站,乃至于罗术住处时,都要在晚间巡视,结束后一起喝完热汤说说话,再散去休息的。
  
  算是惯例。
  
  而且平日这种场景,也是几人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
  
  但今日嘛……
  
  “幸亏六哥还记得上月底公子回来的事情,否则今日不知道如何收场……我都没敢让小田过来。”闷坐了片刻,其中一名年轻的喟然开口。“白大哥、老张他们一个个要么走要么死了,还得六哥多拿主意。”
  
  白日出言解了大困厄的林姓年长军官沉默片刻,然后闷闷回应:“能记得什么事情?什么月底回来的事情全是我瞎编出来的。”
  
  几人愕然一时。
  
  “如此说来……”其中一名骑士满头大汗。“如此说来,这要是有人再提醒,那魏家的姑娘是不是还要一死?林六哥也要被牵累?”
  
  “我死无所谓,但不能任他滥杀无辜!”林姓军官严肃道。“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那罗二管事在门外没开口揭穿我,回去自然也会敷衍。”
  
  “那以后……”
  
  “什么以后,过了后日晚间再说吧。”
  
  “后日晚间真能得手?得手便能解困?只怕便是胜了也只会这般煎熬下去,到时候更加丧心病狂!”
  
  “说的不错,我只怕后日一出兵,就会学薛常雄那里自溃……玩弄人心可是黜龙帮那位的擅长手段。”
  
  “那又该如何?”
  
  “我意,大家现在回去收了家小,直接从西面城墙上跳下去得了……寻了老张哥,总有个立足之地。”
  
  “这么做自然简单,但多少年义气,真能扔下他不管吗?”
  
  “真要是管他,我的意思怕你们几个听了惊讶……咱们一起动手,明晚上杀了他吧,省的坏了他多少年豪杰名头,这样,恶名头咱们做兄弟的担,他还最起码能落得个薛常雄那般在军中不留恶名。”
  
  “这到底是咱们大哥和主上,这叫弑!”
  
  “那怎么办?”
  
  区区几个兄弟,居然念头各不一样,但无疑所有人都对罗术失望透顶了。
  
  说来说去,最后几人还是看向了今日解救了魏文达大脚女儿的人……后者开了个口之后就一直坐在岗楼靠窗户的位置,挨着油灯旁的墙面来靠,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看到众人来看自己,这位姓林的军官晓得躲不过去,无奈开口:“诸位,说句公道话,咱们这位大哥,当日做郎将的时候,还是顶好的人……替本地军官出头,照顾乡土豪杰,虽说不上什么扬善,但抵恶还是有的,大家也都敬佩,不然咱们如何能聚起来?”
  
  “六哥说这些有什么用?今日是往日吗?!”
  
  “不错,要是他能做一辈子将军,不要说将军,做了总管也好,但不起争天下的志向,只与黜龙帮做个龙头,咱们下面做个头领帮衬着,照样是个英雄样子!可他竟起了争天下的梦,之前整日信那逃走的李枢胡扯,这次出征前还叮嘱我,回来后替他打扫临桑宫……这是他能想的吗?黜龙帮都晓得让所有头领住进去!”
  
  “我刚刚就想说这个了……现在来看,咱们这位大哥不算是什么大英雄,只是个寻常豪杰,若在之前的豪杰局面里,怎么都能应付过去,但做了总管不算,还想着争天下,这就是所谓下士有志,反而不如碌碌庸人,自家坏了局面。”
  
  “诸位兄弟,你们说的都对。”林姓军官赶紧打断这些人。“所以,咱们既要记住他当年的好,也要明白他如今不可救药……”
  
  “六哥说怎么做吧!”又有人不耐起来。“我们听你的。”
  
  “那好……我的意思是,后日晚上那一仗,咱们豁出命来替他打,算是偿了旧恩。”林姓军官严肃以对。“可打完这一仗,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那不拘胜败,也不拘回城的还有几个人,就带着所有人家眷走……先走再说,出去后与他再无干系,再商议联络去哪里。”
  
  几人沉默了下来,好几次眼神交流,却都没有说出口。
  
  最终,大约是意识到大家都不得不同意这个方案后,有人打破了沉默:“其余几个兄弟呢?”
  
  “都是兄弟,当然要一起走,马上我就去找他们说清楚……你们不要动,今晚明日,我一个一个找机会说,若是真有人泄露了,只会揪在我一人头上。”
  
  “那魏家的女儿呢?”又有人来问。
  
  “那不光是魏家的女儿,也是咱们大哥的儿媳妇,他自己不认,我们却要认,不光认,还要救……到时候我直接去救人,带着人直接出城……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话到这里,这林六复又颤抖着喘了口气。“要是到时候闹出什么动静,你们都不要理会,要是我跟魏家女儿都没出来,你们也都不要理会,只替我照顾好我家里就行……除非是我后日那一场之后没回来,老冯替我去做便是。”
  
  其中一人赶紧应了一声,而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有心来言,却被这林六摆手制止,然后直接定下了逃跑路线,和汇集家眷的地点,包括计划的执行人与候补执行人。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便各自散去,林六也走出了岗楼,却又望着头顶的连钩双月,一时陷入茫然……今天白天救人的是他,刚刚定了决策要跑也是他,而无论怎么说,他们这个行为其实就是密谋反叛了,而他林六正是这个反叛的头子。
  
  唯独虽然做了反叛头子,可十数年经历,哪里又是那么轻易视为无物的?
  
  人生于世,有几个十数年?还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十数年!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可能不痛心?
  
  而且一想到白显规与张公慎彼时又是何等痛心,眼下便更痛心了。
  
  停了许久,其人方才艰难挪动脚步,去来寻人,顺着城墙又找到两个离得远的兄弟,说清楚原委,得到应许入伙,本想就此暂歇,却忽然想到一人,便不顾天黑疲惫,专门再来寻找白天尝试出头却失败的小田来。
  
  小田是十八骑中比较年轻的,浪荡性子,还没有成家,父亲又死在二征时,故只与老娘共住在一个小院内,林六到了地方,也不叫门,直接点起弱水真气,便轻轻翻入墙内。
  
  小田果然也没睡,见到来人,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欣喜。
  
  二人在后院马槽旁坐定,林六便要说话,却被小田抢了先:“六哥,我回来后一直后怕,连城上都不敢去,怕招嫌……”
  
  “这有什么不敢去的?”林六赶紧安慰。“与城里其余那些溃兵比,他能用的就是我们了,我们本就是他的耳目、臂膀、根基……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可以大胆做。”
  
  “六哥,我还是心慌。”小田明显没听出来对方的暗示,只抿着嘴道。“我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大哥这次太……太瘆人了。”
  
  “他自然是丧心病狂,魏文达力战三宗师,不胜而屈,魏家的女儿自然无过,何况还是他的儿媳,算是他在世上少有的亲眷,本该更疼惜才对,居然要杀了……”林六无奈,又把之前与几个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止是这个。”小田低头道。“六哥,若只是想起独子没了,亲家却降了,一怒之下要杀人倒也罢了……我坐着想了一阵子,最怕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什么意思?”
  
  “他后日不是要带我们突袭一搏吗?”
  
  “是。”
  
  “他自己领兵的人,难道不晓得幽州城虽然极大,可到时候真正能用的只有他做第二中郎将时拢住的几千人和我们几个替他聚拢的几千人,而其余都是听不得风吹草动的溃兵与民夫?”
  
  “哪里是听不得风吹草动,没有风吹草动,这几日也不停有人去投降……”
  
  “所以,他既晓得杀了魏文达女儿,会让魏文达旧部离心离德,甚至说叛逃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杀呢?”小田艰难问道。
  
  林六刚要说丧心病狂四个字,却忽然一滞,然后原本就冰冷的心更加冰冷下来……隔了片刻,其人才缓缓开口:“小田,你是觉得,他杀了魏家女儿,就是为了让魏文达旧部叛逃,然后借此麻痹黜龙军,方便他后日忽然突袭?”
  
  “是……”小田艰难应道。“六哥,若是这般,我只觉得咱们这些大哥更吓人了。”
  
  林六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笑吟吟来言:“或许吧,但无所谓了,都一样的……小田,我找你是有个说法,后日战后,咱们就趁机逃了吧,带上你老娘便是。”
  
  小田一惊,然后直接点头:“好,要是这样,确实无所谓了。”
  
  当夜不说,翌日,不知为何,总管囚禁了魏文达女儿、自己儿媳,甚至想直接杀掉却被拦住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当日城内明显震荡。
  
  甚至发生了魏文达旧部溃军尝试组织起来夺取西侧那段城墙却于街道上遭遇埋伏的戏码,至于百姓壮丁借城墙巡视机会趁机逃窜,就更不用说了。
  
  这还只是下层动乱,中高层同样动荡,因为昨天晚上渔阳太守阳圭投降的消息也传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实际上,从这一日下午开始,张首席那里就络绎不绝了。
  
  不过,主要是之前逃亡的将领和本地世族、豪强,掌握的部队、人口、产业,全都有限,而那些依然控制城池和成建制军队的太守、将军,以及有名的世族,却只有一个阳圭到来。
  
  而这种情况在隔了一日,也就是三月廿四日凌晨时发生了改变。
  
  “这个时候喊我?”张行被喊起来以后似乎有些起床气。“罗术打出来了?”
  
  “没有。”王雄诞小心道。“是有人来降……”
  
  “来降就来来降,让他们歇着,等天明就是。”张行还是有些不解。
  
  “是一堆人络绎不绝来降,半个时辰里,断断续续有四个将军,三个太守,而且应该都是西面的居多……所以来问问首席。”王雄诞稍作解释。
  
  “有意思。”说着,张行站起身来,便要去看看。
  
  然而,晚春时节,夜间已经显得闷热了,张行睡的汗津津,起来后也有些燥热,衣服到了身上,居然有些黏糊糊的……可总不能光着膀子去见人,便干脆施展了寒冰真气,结果寒气一出来,又觉得皮肤紧了起来,便皱眉来问王雄诞:
  
  “城里没动静?”
  
  “没有。”
  
  “那就不见了,把他们安置到偏殿里,吃喝睡都供给上,我先睡一觉,明日再说。”张行说着,直接解开衣服便躺了下去。
  
  王雄诞没有半点惊讶和迟疑,直接应声离开……没办法,作为可能是最熟悉这位首席做事风格的人,他可是再晓得对方脾气不过,说要睡觉,那就要睡觉,说要吃饼,就要吃饼,至尊神仙都拦不住。
  
  实际上,王雄诞见得多也晓得多一些,这位张三爷,有些时候睡觉、吃饼是有道理的,但有些时候就是变相的立规矩,而且越是其他人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越是贵重的人物,他越拧巴。
  
  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这些人,你们这些人、这些事还比不上吃饼睡觉来的重要。
  
  不过,王雄诞本人没有半点意见,因为他很清楚,这位的傲慢只是对传统意义上的达官显贵、世族强人,对下面反而能摆的开,而作为一名出身盗匪、少年时饿肚子流浪的人,这些拧巴任性的行为其实反而让他心里暗暗有些舒坦……可是有些时候,王雄诞也会思考,到底是自己念头本来与本地排头兵出身的首席做法相合,还是跟首席久了,被反过来影响到了呢?
  
  当然,种种小心思,已经算独立起来的王雄诞也不可能表露出来的,全程其人都面色如常,从接待那些降人到入内喊起张首席,再到出去重新安排这些人住处。
  
  半夜无言,天亮后,张行起身,被告知城内昨夜并无异动,又被告知来降者整个凌晨络绎不绝,而且原因现在已经对上了,正是李定在上谷郡与幽州直辖的广宁郡交界处打了一场大胜仗……而很显然,那几个最先到的降人居然跑的比黜龙军的军报都快。
  
  听得原委,张三爷却如何不晓得,局势反而更加稳妥了呢?
  
  于是乎,其人便端起河北之主的架子来,又是洗脸又是洗头,吃了粥还要吃炸面团,然后上了厕所回来,又换上一身新的红色制式戎装。
  
  一切打理整齐,刚刚决定召见那些人,却又有元宝存亲自赶到,兴奋告知,幽州卢氏当家人卢思道弃了清修马上亲自到了,张行竟又重新坐在了大殿前晒起了太阳,同时听马围、封常、许敬祖继续汇报情报,以作等待。
  
  也就是这个时候,张行才知道李定这一仗是怎么打。
  
  “内应?谁?”张首席诧异来问。
  
  “邓龙,前幽州大营中郎将,当年李龙头还没有入帮的时候攻略襄国、赵郡,阵上打败了此人,并做収降。”许敬祖赶紧汇报。“后来在武安呆了不过半年,就又逃出去了,据说不敢回幽州,李定又苛待他,便去投奔了代郡二高,做了将领……”
  
  “哈!”张行没忍住冷笑一声。
  
  李四这叫皇图霸业一场梦,之前是真想着扫荡河北,然后自己当皇帝呢。
  
  许敬祖等张首席哈完,继续汇报:“这一战其实很简单,代郡二高与恒山王臣廓,还有幽州部分军将联合,幽州军将负责诱敌深入,二高与王臣廓设伏在巨马水上游对岸某处山谷,结果李龙头全军压上,却以齐泽、高士省两位暂署头领做幌子佯作渡河,主力则提前在下游先渡河,然后绕到埋伏山谷的后方,二高与王臣廓忧心后路被断,就想逃回,结果邓龙趁机易帜,贼人几乎全军覆没……具体战果,过两日应该就要到了。”
  
  “没有后顾之忧的李四郎,隐约有军神之态了。”张行幽幽来言。
  
  “这都是首席慧眼识英雄。”封常例行拍马。“而且经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
  
  “李四郎可不是会被埋没的那种人才。”张行幽幽叹道。“时逢乱世,生出他这种人,简直是天意感化了。”
  
  倒是没提什么河北一统。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便看到元宝存两脚生风一般快速走来……这几日,他走的可勤快了。
  
  而来到跟前,元宝存一拱手,便来询问:“首席,卢公到了,要不要单独见一见卢公?”
  
  “他有什么要害军情吗?”张行诧异一时。
  
  “自然没有。”元宝存一噎,赶紧解释。“但卢公算是幽州人望所在,而且历经三朝,尽得兴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许有所得。”
  
  “无妨,既然是兴衰之要,大家都来听听就是。”说着,张行摆手示意,终结了这次情报汇总。“请卢公过来,摆条凳子,也喊那些降人来吧!”
  
  几人旋即肃然,王雄诞立即多调来了一整队甲士,须臾,秦宝也带着一众准备将入内,绕到张行身后的大殿两侧,而牛河就更不用说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
  
  而元宝存更是亲自选了一条最宽的条凳,仔细研究了一下位置,将之摆在了张首席坐着的大殿台阶左侧往下三个台阶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
  
  准备妥当,他便去亲自请人,而马围也于此时驱赶着昨夜到今日为止多出来的降人们来到了临桑宫中央大殿前的广场上,而大殿台阶往前到“黜”字旗为止的空地上,则摆好了一堆条凳。
  
  这些人见得有座位,先松了一口气,想要见礼,又被王雄诞提醒,不必行礼直接入座,也只好去做……可虽然是来投降,却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动往后躲,还有人主动往前面凑的,折腾了好一阵子,刚刚坐下,那边元宝存领着一身道士打扮的卢思道进来,却又慌忙起身,也不敢行礼,只是束手立着,目送对方上前。
  
  张行见到对方须发皆斑,委实年长,倒没有继续摆架子,终于也起身主动拱手行礼,口称卢公,然后一手握着对方,一手捞起摆在台阶上的条凳,随手放到正中间,然后一起坐下。
  
  倒是让元宝存白白摆了半日。
  
  见到此景,下面投降的人方才松了口气,也都纷纷坐下。
  
  上面,张行与卢思道聊了几句闲话,问了对方年龄,知道对方这身道士服装只是代表离家避俗之意,并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晓得对方也的确有个侄孙在下面坐着,便无话可说,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
  
  说实话,张行既晓得李定打赢了一仗,造成了震动,也知道幽州这里罗术眼瞅着穷途末路,愈发失控,据说昨日儿媳妇都差点杀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动摇,但也没想到这小半夜凑了这么多人。
  
  从上面往下望去,竟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诸位可报姓名、年龄、籍贯、职务,以及个人少许经历,按照座位顺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后,依次起身来言。”开口的是封常。
  
  虽然刚来的时候摸黑填了表格,但降人们此时并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顺序站起了第一个人: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阳人,原为幽州直属大宁郡太守。”
  
  话到这里,此人明显言语酸涩:“降人在大宁,靠近苦海,地方偏狭,不晓得首席德行与黜龙帮威势,闻得罗术兵败,还想聚众抵抗,结果昨日举众欲与李龙头一战,尚未到阵前,便闻得前方已经兵败如山倒,晓得大势已去,天命在黜龙帮,乃以残部退桥山,我与本郡的韩都尉并身来降……若首席宽宏,不敢言尽犬马之劳,只求能平安归乡读书修行。”
  
  “既未交战,又是在城破、进军之前来降,自然是来去自如……若想归乡,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张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条件。
  
  按规矩来就行。
  
  “谢过首席。”
  
  有第一个人打样子,后面自然也顺利起来。
  
  而细细究来,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职或者盘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身,正是张行等待许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类,一则田、高、阳、卢为主,这是幽州南麓精华所在的世族;二则以双姓为主,这是苦海过来的巫族-北地混血部落特征,跟着大周起势的;三则黑白红黄北地荡魔卫特色的简姓。
  
  不过,待几十个人说完,张首席的注意力却例行偏了:“卢公,我晓得幽州许多郡,但如何这般多,而且许多我都对不上号,有什么说法吗?”
  
  “不瞒首席,幽州确实多郡,道理也很简单。”卢思道笑道。“就是大周、东齐、大魏,三处叠的……大周起势于晋北,所以在幽州西侧,多设了几个郡,上谷、代郡之外,还有大宁、广宁、偏城;东齐立身河北,却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掷刀岭内外,设了几个军务上的边郡,安乐、辽西、北平、广阳、密云,都属于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卫、铁山卫、落钵城、柳城,都一度设郡;而等到大魏来了,一来是当时还要进取北地,二来本地军务上的世族也确实多,便干脆全取燕山内外,以范阳、渔阳、燕郡三个幽州核心大郡为腹心,一起合为一个总管州,却又保留了下面的许多小郡,这才成了眼下的局面。”
  
  张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给我说清楚了,这几日我对着地图都凑不起来。”
  
  “这当然容易混,许多地方名字都改了,这个郡名给了那个城,那个城又换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晓得原委。”卢思道笑了笑,复又来问。“不过,不是有传闻说张首席是在铁山卫长大吗?怎么也不晓得其中渊源?”
  
  张行苦笑:“我自北地出来,往邺城应募排头兵的时候,连《郦月传》都没读过,哪里能关心这些?”
  
  卢思道终于讶然:“如此说来,张首席反而是天纵奇才了?这才几年……我可是听人转述过首席在红山上与大宗师、宗师的辩论,那俨然是早就心中不惑,有了自己的道了……这难道也是读《郦月传》读的?”
  
  张行自然是没法解释,又不想拿什么黑帝点选来遮掩,便有些尴尬,只是干笑一声。
  
  另一边,卢思道自然不晓得对方尴尬,便是晓得也无妨,因为他既然这把年纪还被抬过来,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个说法的,所以其人迟疑了片刻,便自行说了下去:
  
  “说到不惑有道,我就差了张首席许多。
  
  “少年时,因为出身卢氏,又早早进学、修行,自诩天才,谁都看不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趁着春光明媚踏青出游,借着真气爬高上低。大约十六岁那年,到了掷刀岭,看见一个明显是荡魔卫的人扛着一个大石碑自北面来,说是要替换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为见他一人扛碑如负无物,且那碑竟是一无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
  
  “结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入基座,然后拿出锥子,运转真气,简直就像是写上去一般轻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后,还来问我:‘少年认的这些古字吗?’我本就惊异对方修为如此高深却行事这般简朴,此时再去看,果然许多字都稀里糊涂,连在一起更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由惭愧,当时就掩面而去,闭门重新修读起来。
  
  “这一修,大周就变成东西两立了,我也已经快三十岁,就出来做官。这一次虽然对上乱世,可官却做的极为顺当,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东齐建制,我更是与当时的恒山王要好,他做那几年皇帝的时候,我自然是锦上添花,几乎算是半个南衙相公的局面,修为也早早凝丹,开始观想外物……人生之种种精彩,多在那些年。
  
  “只不过,东齐皇室自相残杀,又惯用佞幸,几年之后便是急转直下,我几次入狱,几乎身死,后来虽逃出性命来,腿脚却因被多次打断落下病症,修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势之后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归乡读书,顺便教育乡里。
  
  “再后来,大魏来了,我也已经五旬过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统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气,便不顾廉耻,主动上书求官。本以为家门、名望、经验都在这里,而且在西都陛见大魏开国那位时列写诗文,我也是当时入朝文士第一,想着总能给个入朝为官重用的格局,却只是让我去做武阳太守……
  
  “我当时就晓得,大魏果然是如传闻般关陇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两年太守后,弃官归家,穿了道袍,只在乡野中一座小黑帝观中研磨古代碑刻。”
  
  话到这里,靠着武阳郡割据,然后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后裔元宝存差点没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念的宝物、根基,是人家弃之如遗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对待的明证。
  
  卢思道可不管元宝存怎么想,其人一气说完,便来询问张行:“张首席,你说我这一辈子活了七十多岁,历经三朝,少年时无知倒也罢了,怎么大半辈子都不顺心呢,以至于白发苍苍、十指如干姜,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
  
  张行笑了一下,下面许多降人也都盯住了这位首席。
  
  很显然,卢思道这番话既是自叙,又是埋怨,还是询问,是代整个幽州的文武世族们来自叙、埋怨与询问,是想知道张首席治下,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况?
  
  有什么政治前途?
  
  难道还要受欺负?
  
  当然,或许也有点示威的意思,毕竟,三朝尽去,幽州似乎还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过,这番话好就好在,卢思道没有说一丁点谎言,他所陈述的都是他个人的真实经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虽然问的隐晦,却又让人避无可避。
  
  这个时候逃避这个问题,你们黜龙帮想干什么?
  
  张行笑完之后,果然也没有继续拖延,而是直接开口,却又语出惊人:“我觉得卢公的经历,实属寻常,皆是时势使然。”
  
  卢思道眉毛一跳,却知道对方言语未尽,且本身修养足够,所以没有打断。
  
  “我其实也有与卢公类似的经历,但不是什么仕途经济,而是心境浮沉。”张行继续缓缓言道,笑意不减。“我年轻时遇到不平事,总觉得自己若能持其强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后来在东都厮混了几年,看到了中枢最腌臜的一面,便怒气盈天,恨不能扫荡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过,这不是自己真来造反了吗?便又晓得,凡事皆有初,一初叠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来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叠起来的,人居于其中,想要有所作为,一来要尊重过往,顺势而为,二来要理清头绪,弄清楚脉络,才能对症下药,增添一些好的脉络出来……”
  
  “这是不是首席红山上关于‘努力行事’的道理?”卢思道脱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间繁盛的事,那世道虽有周折,但一定会变好。”
  
  “正是这个,卢公果然是真曾听过我的话。”张行笑的更开心了。
  
  “那敢问,首席所言时势使然,又是哪一个脉络使然,首席又准备如何在这条脉络里加新东西呢?”卢思道追问了起来。
  
  “很简单,卢公三朝之不顺,在我看来,其实就是‘政出于何处’导致的错位问题。”坐在条凳上的张行稍微严肃了一下。
  
  卢思道肯定是对自己的人生仔细思考回味过许多次的,而且很明显是专门研究过张首席的思想理论的,所以随着对方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称不上虎躯一震什么的,但也瞬间有些恍惚之态。
  
  至于下面的这些幽州降人,就反应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但肯定也有人糊涂,而且肯定有人懂装不糊涂,有人糊涂装懂。
  
  再加上在场的黜龙军精英们大多需要板着脸,倒是更加显得气氛古怪了。
  
  “三辉四御……白帝爷之前的历史脉络只有大概,咱们就不说了,只从四御归位之后来讲。”张行娓娓道来。“先是白帝爷一统之业未竟,天下分崩,列国封疆,到了《郦月传》的时候,祖帝与双骄并争,虽掷刀成岭,大业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继业……到此为止,天下政令,其实一直是在从封建地方转移到中央的,从贵族人治转移到文法吏的文书治天下的。
  
  “而又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政出于皇帝。”
  
  “说的好!”卢思道拊掌认可。
  
  “但是,政出于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恶……这个就不举例子了,曹彻尸骨还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恶,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溃,然后地方割据,衣冠南渡,而从前唐后期渐衰,一直到大周出现,这个时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于家门’。”话到这里,张行看了看身侧的卢思道,语调提高了不少。“卢公以为如何?”
  
  “是有道理的。”卢思道想了一想,点点头。“政出于皇帝闹得天下大乱,便归于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门宗族为限,借着朝廷的壳,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后面乱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只不过乱了两百年,天下人终于意识到,政出于家门,竟然比政出于皇帝还要差劲。”张行喟然道。“政出于皇帝,或许十个里还能遇到一两个好皇帝,政出于家门,四处都是一般黑;
  
  “政出于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于家门,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门阀;
  
  “政出于皇帝,平民百姓还有些许机会能逢君之恶,政出于家门,连寒门都不能登堂入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于皇帝这个局面,不是人们拼了命的要把这个政塞给皇帝,而是列国纷争,无地不战,无日不战,战争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恶政,必须要用一体之政来避免这种各处纷争,而现在政出于家门,天下人竟是用两百年的凋敝、万里的僵尸来重新认识到统一的必要,于是自大周以来,天下就开始从政出于家门,渐渐转回来政出于皇帝。
  
  “卢公,大周、东齐、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间多少离奇故事,多少豪杰英雄,是不是就是这个转变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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